魏壁:故乡永远不可能拍得完︱冻土层访谈②
魏壁,旧物志,25×25cm,2012
2020年12月的一天,我在去往年代美术馆参加物象第二回展开幕式和研讨会,翻越南塘河上那座最为雄伟的桥的时候,萌生给艺术家做访谈的想法。
站在那座桥上可以看到温州的两座地标建筑:世贸大厦和置信大楼,像两根高低的筷子。我想何不给难得来温州的艺术家朋友做个访谈。
访谈的前提一定是我有感兴趣的话题要向他们请教,和他们交流。那访谈和对话何尝不是一条桥。
于是说干就干,利用研讨会前后的时间就在作品展位前和艺术家快速地聊了几分钟。我的问题是有备而来的,而艺术家的回答是完全即兴的。
陈有为:你参展的这组作品拍了一些老物件,跟瓦片叠在一起,好像特别旧的样子,再在上面写一些字,这个是什么样的考虑?
魏 壁:其实如果从图录上面来讲,白背景更准确。可能喜欢旧的东西跟个人有关系,跟一种表达有关系,在图录的基础上可能想融入一点自己的东西。不那么绝对的一个图录,但是还是以图录为主。
陈有为:你这里面既有老物件的名称,还有它的高度、直径、大小,都交代了,你加了这些随笔式的字句,大概都属于哪一种类型?
魏 壁:这种表达应该是我最日常的一种形式。我每天类似于写日记,我可能随手会画个什么小画,然后在小画周围写上一些字,其实跟这个表达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我经常也这么写。用毛笔的时间远远比拿钢笔的时间要多。
陈有为:这个也算是你拍摄故乡的一部分吗?还是单独的一个系列?
魏 壁:不算,它就是纯图录式的。
陈有为:我想问的一个问题是,回到故乡拍摄故乡,故乡这个题材会穷尽吗?
魏 壁:当然不可能穷尽了,永远不可能拍的完,那一草一木,看你,这是一个主客关系,你的心变了,那个东西也就跟着你变了,它想说的话也就跟着变了。
陈有为:那你从《梦溪1》到2到3,从创作的脉络上是什么样的?
魏 壁:没拍之前,对于我们这些艺术工作者来说,他是不会想那么多的,很难去逻辑化、去理性设想。一旦到设想出来,他可能创作过程已经完成了,可能就不愿意再去拍了。
陈有为:就像黎朗说的,整体上可能最开始创作是混沌的一个情感状态。
魏 壁:对。你要回顾它的时候你可能会想到当时是出于哪一种原动力,它的动力在哪,可能会想。如果我个人去总结的话,它可能就是通过我个人个体的情感关系来讲述一个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可能带有一定的时代性的脉络,就是通过个体的生命脉络来讲述一个时代的脉络,大概有这么个意思,个人的延续嘛。
陈有为: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跟你探讨,我以前写过你的一篇文章,叫《论摄影“还乡”》。我最近也在写一个作品,叫《迷失之箭》,我们出生,求学、就业、离开家乡到城市去,就像一支箭射出去一样,射向未来、射向未知。但包括我们江南这个地方也有一个习惯,就是叶落归根,人到年纪大的时候就会回到故乡去,心会朝故乡去。从故乡出发的这个箭射出去,好多人就迷失在路途中间,很多人不能回到家乡。这个问题我也跟很多我的朋友(探讨)他们是外地人在温州工作,每个人内心是有一种迷失的感觉,我是要再回到我的家乡去,还是就在我现在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
你在大连生活过,在深圳生活过,最后为什么选择回乡?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考虑?还有一种情况,像我老家那些人,我的堂兄弟们,出生在那个地方,生活在那个地方,婚丧嫁娶,最后死在这个地方。这个困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魏 壁:说迷失,在城里我觉得我也没有迷失,我认为城市就意味着欲望,所以我厌倦了那种欲望,然后回去。当然你的魂在你出生的地方,你所有的情感都在那个地方,你在一个新的城市里面刚开始会有新鲜感,但是过一段时间以后,它跟你的魂没有关系,你就会渐渐地厌倦那种生活。我回去想都不用想,很决绝的,没有想,就必须得回去。但是回去以后是不是还有迷失,我认为是有的。
陈有为:回到家乡,还有这种迷失感。
魏 壁:刚开始是一种徜徉,你会觉得一下子躺在这块土地上,周围弥漫着属于自己的空气,你就躺在那么一个环境里面,躺在草甸上望着天空,哇,这就是我的天空那种感觉,这种不一样,但时间再久一点,可能会有新的迷失出现。因为我们所谓的职业艺术家,好听点,就是有的时候太需要新鲜的刺激,时间久了,现在我要去拍我的家乡,可能我要把自己拽出来,我得要使很大的力气把自己拽出来,我现在已经习惯过着像“车轱辘”的那种生活,天天就这样活着,跟农民一样,或者说跟一般的上班族一样等等,重复着我的生活。
陈有为:那你现在住到县城里来,离你的老家大概二三十公里这样的距离,是不是也有一种距离感的需要?
魏 壁:多少会有。我现在是一周回去一天,我坐在院子里面,我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面,他们去玩了,我坐在院子里面,周围全是树木,有坟地,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那种感觉又上来了,我觉得看到那里,从我父亲种的树死去,我种的树又长大,又会有一种伤感的东西出来。
陈有为:你以前住在梦溪老家的时候,你们那村庄人多不多?就在村庄里面、村民里面你是怎么被定位的,大家是怎么看待你的?
魏 壁:他们可能对我不是太了解。
陈有为:那你跟村民有交往吗?
魏 壁:非常亲,但是他们以为我反正就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了,但他们并不理解艺术这个东西。后来有北京卫视或者一条的报道,拍过我的一些影像,他们不知道怎么就看到了,他们有的子女在外面,可能朋友圈就转发了,觉得我们这里怎么有这么一个……
陈有为:有艺术家住在这。
魏 壁:很奇怪,因为不知道我的生活来源是什么,他们很好奇。后来时间久了,他们觉得跟我很近。我跟他们都很亲。
陈有为:我刚才描述的是,人从故乡出发像箭一样射到未来去,最后在要不要返乡的问题上,你怎么看?
魏 壁:大多人是无乡可返,可以这么讲,我想你们可能都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你们的户口可能都在城里,已经不拥有那块土地了,那你没地方可回去了,哪怕你原来就在温州市某个街道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已经不属于你了,属于高楼,就是你没地方可以怀旧,那个东西被抹掉了。
陈有为:至少你还有。
魏 壁:至少我还有。我现在把我孩子的户口落在那,我就是为了捍卫那么一块净土,不能完全说是净土,就是你孩子在那里成长的童年,是会在他的心灵里面发芽的。因为我觉得我小时候就像野孩子一样满山的跑,(在)田埂上面跑,只有那样,自由才可能在你心里播下种,才可能不知道哪一天我就明白艺术是什么。
陈有为:你现在住在梦溪,你觉得你跟那些生在梦溪、活在梦溪、最后死在梦溪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魏 壁:区别肯定是有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面来讲,它可能又没有区别。区别是他们靠种田过日子,我不是,我靠在外面“骗钱”过日子。
陈有为:从心理上有什么区别?
魏 壁:身份上有些不同,但是你说生老病死,跟他们一样。我去早市里面去买菜,就跟当地的农民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消失在人群中一点区别没有,最后葬在那里,也没有区别。
陈有为:你准备以后就葬在那里。
魏 壁:化成灰,变成泥土,没有什么(区别)。
陈有为:其实我现在都有这个焦虑。我好多东北的朋友在这,在温州干得很好,干了二三十年,老婆也是在南方娶的,资产也在南方,东北老家只有很少的亲戚朋友,一年回去一两次,他以后是要在温州生活还是回到他东北老家?我说到这个话题,他们就沉默了。
魏 壁:他的心里是有伤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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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有为
作家,摄影师,摄影评论人
《中国摄影报》专栏作者,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